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施與衛(六)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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施與衛(六)

人對突發狀況總是不會有個冷靜對待的態度的,但或許洛施已有心理準備,睜開雙眼時便沒有太歇斯底裏。

洛施借著錢衛手臂的力量支起身體,她睜著內嵌灰色瞳孔的眼睛,想起什麽似的,忽而彎身,布料撕裂的聲音緊接著響起。還算齊整的長方布條掂在手中,洛施慢條斯理的覆於雙眼之上系在後腦勺後,艷麗的紅布相稱之下,她的鼻梁愈加秀麗高挺。

“洛施,你很痛嗎?”錢衛卻不放心,洛施暈厥的情況他不多見,而導致這一情況的原因,除了疼痛使然,他想不出第二個。

洛施若無其事的笑:“我沒什麽大礙,方才不知怎的,腦子亂得很,不註意就睡過去了。”

“你的眼睛?”錢衛欲言又止,他直觀的看出了一些問題,可對於精怪秘術一類,他終究一竅不通。

洛施下意識擡手去撫,恰觸及到向裏合攏的眉,又不得不無力垂下,似有若無的嘆了一口氣,“看不見了。錢衛,”故作深沈的氛圍被自己親手打破,她笑嘻嘻說道:“只怕要你效勞來做我的眼睛。”

洛施也許不知道,其實錢衛中途有很長一段時間是不敢直視她眼睛的,倒不是因為怨鬼在那雙眼睛下無所遁形的緣故,而是只要一註視彎成月牙似的雙眼,無論她內裏是打著壞心還是好心,他總能透過眼睛的倒影看見迷失其中的自己。如今她露出的笑容擋住了大半張臉,可錢衛還是能在腦中想象出紅布背後雙眼的樣子。

錢衛很想陪著笑,反覆嘗試牽出笑容卻怎麽也笑不出,最後只能努力不讓聲音顫得那麽厲害,“你想到了為什麽會變成這樣嗎?”

因為失去了視覺,洛施於是集中精神於其他感官,有些詫異的發覺它們實在敏銳。洛施不自在的沈默了一會兒,顧左右而言他,“給我說說我們在哪裏好嗎?”

很拙劣的逃避技術,她從前更是嗤之以鼻的。

錢衛的心越來越沈,卻是乖乖的張望四周,回答著洛施:“這裏像是一個村莊,前面有一間略顯簡陋的屋舍,我們站著的院子還算寬敞。”洛施聽著他走了幾步,又道:“身後有一口已經幹涸的水井。”

空氣中的確有一股塵封已久的陰霾氣息,洛施想到踏入城門口後,就無不透露著死氣沈沈的陰鷙,莫非這座無異於死城的城池之外,還會有幸存者嗎?

“四周有霧嗎?”洛施察覺到身旁有人走過來牽住她的手,毫不擔心的問。

“沒有,”錢衛邊搖頭邊說道:“你想出院子走走嗎?”

洛施翹起嘴角:“正有此意。”

如果說洛施於一場夢般的回憶後做好了心理準備,才沒有在清醒過後自怨自艾,不怎麽將失明這件事放在心上,錢衛則顯得有些過分緊張了。

洛施被錢衛牽著,不知有沒有走出院子,但她敢斷定,這段路走了一定沒有到百米,而路途當中,錢衛已經提醒了不下十次停,然後說著要為他們掃清路障。

錢衛:“你等一等。”

洛施不厭其煩地乖乖站在原地,身旁牽著她手的人又一次小步邁向前,然後頗精神奕奕的一腳踹開小路上差點被黃土掩埋的小石子,才把心放回肚子裏似的點頭、回來。

洛施看不見,當然也沒有辦法確定那究竟是什麽麻煩的障礙,但她手心裏的他的汗,她決計忽略不了。

重新牽上他的手,洛施認為他太緊張,想辦法轉移他的註意力,“現今沒有霧,這路可就好走了。”

誰知錢衛滿臉心不在焉,卻是輕輕說:“我想到了。”風馬牛不相及的一句話。

洛施的笑容僵在臉上,一時不知該說什麽,只得沈默以待。

“很容易想出來吧,”錢衛笑得比之前輕松些,但仍舊不敢直視洛施的臉,他緩緩說著:“洛施,你的眼睛出了問題,在你失去意識以後瞳孔成為了灰色,而之所以變成灰色,雖然不能絕對推斷出答案,但在慶玉坊的畫卷幻影中,我吻過你,當時也出現過一剎那這樣的情況。”

洛施靜靜聽著,從頭到尾也沒有打斷。

他在自責。

也許她早該想到,顧左右而言他的原因是逃避,不說清楚就等於無法調節這一始終存在的矛盾。

“和你沒關系。”洛施矢口否認,異常堅定。

錢衛沒來由的想到,洛施說過,她向來不喜解釋,不是不善,而是不屑。她自小在山上長大,接觸過最多的人是師父洛姚,其笑時百花綻,怒時群山悲,直來直去的風格便使得矛盾發生時,每次開口的都是洛姚。洛施也曾信誓旦旦過,她永遠不做那個主動的人。

洛施繼續說:“在酒肆時,我的眼睛很疼,疼得直暈過去,上一次發生這種情況,還是初上山時師父從一怨鬼手中救下我,我心生感激之時兩眼一抹黑昏了過去。

“師父那會兒輕車熟路的為我診治,幫我緩解痛苦,卻沒有向我解釋我為何眼睛會有刺痛的感覺,而今兩相結合,我大概能摸索出原因來。”

她這是一丁點隱瞞都沒有了。

洛施聰明,她更清楚錢衛一點即通,她能由此推測出的東西錢衛自然也能看得透徹。但她還是實話實說了。

如洛施所料,錢衛確實沒有如普通人般問出如“原因是什麽”這種愚蠢的問題,他只是眨眨眼睛,忽而笑得更加舒緩。

洛施的第一句話是急於撇清傷痛與他的關系,可接下來解釋緣由時,字字句句又皆無法與他割舍開。

其實錢衛聽到洛施真情流露的告白一段時間以後,最開始有過患得患失,雖然當成夢幻一場的如今仍舊如此,但情與生死比之,終不敢論。

哪怕,錢衛曾怨過她獨自赴死。

原來,世俗的小情小愛當中,所有人都是自私而固執己見的。他暗暗下了某種決心。

寒風襲來。從院子裏走出,是大片大片粉嫩的桃樹林,桃花簌簌而落,似要很快消散,永久死寂。

桃紅之景芬芳如艷,素來備受才子佳人追捧,花前月下,相邀吟詩作對,好不文雅。此情此景,洛施的眼睛尚未恢覆,看不見的是,錢衛心下一陣感傷,擡起手想要環住她,片刻躊躇後,還是作罷。

冷風一道拂過洛施的面頰,繽紛桃花飄落而下,竟有幾朵彎著路線停在她的發上。洛施渾然不覺,卻是攏了攏眉毛,她看不見,但可以靠耳朵聽,好似有什麽物體移動的摩擦聲逐漸在耳邊放大,撕裂開她的耳膜。

身旁人驀地抓緊她的手。

風聲依舊,且愈加有呼嘯的趨勢,洛施不太適應般轉動僵硬的眼珠,“發生什麽了?”

“桃樹林的這些桃樹,動了。”

圍攏在四周的桃樹慢慢舒展枝幹,如同仙子輕展羅裙。樹影婆娑,陽光透過樹梢,洛施無神的雙眼透過布條,似乎能看見光影的交錯中,樹木移動的步伐。

然而洛施只聞風聲,緊攥住錢衛的手,側身躲過天旋地轉的勁風。而視線清亮的錢衛只見,那些艷紅桃樹緩緩移動,初時覺毫無條理,但他踩著樹木斑駁的影子,卻是隱隱得出暗合天地之理,微風中搖曳的影子越看越微妙而不可捉摸。

“是乾坤煉獄陣,”洛施搜刮肚子裏的學識,對陣法實無興趣的她絞盡腦汁得出結論:“以五行八卦為主,天地陰陽為輔,陣法啟動之時,到達真正的陰司地獄。而且……”這可是禁術。

說得很籠統,並非洛施只能想到這些,而是據她淺薄的了解,只有這些記載在冊。

洛施對陣法不感興趣,是出於最開始對師父的抵觸心理,但她常常出入山中藏書閣,陣法書也算看過一本又一本。當然,乾坤煉獄陣並不是於普通陣法書記載,而是她在一本古聞雜談上看到的,書上只說這種陣法被明令禁止,至於布陣方法和原因,並未詳細說明。

說起來,她一路走來,遇到了不少諸如此類的怪事。靈臺鎮時布幻陣勾鬼魂助徐炳元夫妻團聚;想到用五行之法以魂補魂撫慰狐妖慕容昭心態;隱霧術下,隱藏自身不沾一滴血腥的大肆屠戮;許關扶止出畫遭拒絕便化腐朽為神奇的將其魂魄一分為二。

如果這些都是一個人做的,可那人圖什麽呢?說他離經叛道,違背人鬼兩界法則濫用法術,可這不能是他肆意殺人的理由。

洛施想得有些遠了,但陣法準備開啟的這會兒,她除了等待以外,別無選擇。

“而且什麽?”錢衛緊張的問。

“我破不了這陣法。”洛施實話實說。

錢衛楞了楞,洛施樂意對外展現出無所不能的形象,這像是她第一次無意的“妥協”。

“什麽叫做陰司地獄?”錢衛很快接受,默默與洛施緊貼在一起,岔開了話題。

洛施灰暗的瞳孔似有波動:“如果,是直面死亡呢?”

除了那幾句等同於廢話的介紹,她對乾坤煉獄陣一無所知,一旦進入陣法,就相當於在背後之人的手掌心上翻旋。一不小心就是死,不算誇大。

錢衛一怔,這讓他想起迷霧谷出路的那泓寒潭,洛施也曾說過這樣的話,再往前,還有他被平熙抓俘,她氣憤的問他,“我叫你去死,你就去死?”

錢衛反扣住洛施的手,“求之不得。”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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